權利  vs 自由的歷史精神  --- 談談美國憲法的尊嚴，空間張力和維護成本

（一）

憲法像一座無形的神殿，它是崇高莊嚴的，曲禮曰，毋不敬，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由是觀之，國人對待憲法，應該常懷敬畏之心

敬畏無它，誠意而已，古雲一念不生是謂誠，譬如進入神殿，不攜帶私物，不任意私語云云，同樣的道理，在憲法這座無形的神殿面前，人也不該夾帶私意

神殿的根基永在，但它的架構空間卻不是永存的，它的空間張力是有形的和有限的，隨着時間的流逝，它會出現裂痕，破損。。。而在神殿最終倒塌之前，它需要不斷被加固，這是無法減免的維護成本，again，憲法作為一座精神的神殿，客觀存在維護成本，這也是不言而喻的

（二）

美國憲法並不複雜，它的核心是所有美國人都耳熟能詳的 ------ 下列真理不言而喻 : 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其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世間政府是為保障這些權利而建的。。。當任何政府形式危及這些目標時，人民就有權予以改變或廢除並基於最有可能給他們帶來安全與幸福的原則和權力分配形式建立新政府

在短短兩百餘字中，獨立宣言序文只有大道至簡的兩個概念，人民和政府，政府應該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換言之，獨立宣言確定了政府與人民的邏輯關係，人民是目的，政府是工具

在人民和政府的基本架構之下，獨立宣言真正的核心只有一個，即人民，這裡的人民不是愚民，遊民，四夷之民或者暴民，而是基於覺悟了人性真理並將其視為人類尊嚴的公民，獨立宣言將這樣的人民（公民）定義為 ------ 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其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需要留意的是，獨立宣言是在權力，也就是權力與責任的契約語境下，闡述人民以及人民與政府之間關係的，顯說權力，隱說責任，這是其一，另外生命，自由，追求幸福三位一體，不可或缺，三者之間是完全平等的，這是其二，最後從因果關係來講，生命，自由，幸福是一個自然法的不可違背的序列，換言之，沒有生命何來自由，沒有自由何來幸福，獨立宣言開宗明義的不言而喻四個字，就是順應天道自然，次第綻開的生命，自由，幸福，如同種子，枝葉，花果，這是其三

（三）

從1776年至今已近兩百五十年，美國的觀念思想，已經從權力與責任的經典契約語境，轉變成為自由高於一切現代政治語境，而自由的濫用，既危險更容易造成混亂，比如擁槍的自由與墮胎的自由，都與生殺有關，象驢兩黨各持一端，又矛盾相攻云云。。。

比較而言，權力與責任的經典契約語境，是一種平衡語境，約莫類似於中國儒家的中庸，而自由與自律的現代政治語境，則是一種失衡語境，類似於孔子所說的攻乎異端，究其根源，權力來自於契約，有權必有責，但自由則來自於理性的自我加冕，或曰理性的自我神化，自律僅僅是滿足理性自洽的邏輯迴路，本質而言，理性為自由立法，自由為人類欲望立法，這是西方自由觀的全部本質 ------ 自由本質上代表着赤裸裸的人性也就是原罪，無論康德如何試圖用理性來論證和包裝都無法改編它的本質，在西方二元文化中，自由的合理性與上帝的合理性是互為因果的，然而自康德以降，自由從與上帝的對偶關係中掙脫，成為支配人世間的王，在這個解構過程中，自由的原罪就是康德的原罪，康德的原罪就是理性的原罪

換言之，契約下的責任，具有普適性，自由下的自律，卻沒有普適性，所以後哲批評康德是哥尼斯堡的孔夫子是有道理的，因為理性自律本質而言是聖者之道，至少也是君子之道，絕非可使由之的普羅大眾，可以自我行持和遵守的，再換言之，自由語境下的責任是自律，契約語境下的責任是他律

（四）

因此在獨立宣言序文的原典中，自由是被權力解釋的，而非權力是被自由解釋的，這是經典契約思想與現代自由思想的一個根本性的區別，更為重要的是，兩者的因果關係是完全顛倒的，這導致了一個發人深省的直接後果 ------ 經典契約精神是建構的，它護國超過兩百餘年，而現代自由精神是解構的，半個世紀以來的社會分崩離析，一目了然

至此我們不得不說，美國獨立宣言是受到神的加持和保護的，也可以說，它也凝聚了近代西方歷史發展的經驗和教訓，其核心短短三十七個字，包含了兩希文明的精華，而其中最應當為今天的世人所留意的，是自由權這三個字，它把自由嚴格定義在契約語境之下，而不是像康德那樣頭頂星空心中道德地自我高峰體驗一番，換言之，康德哲學的自由道德在西方社會於己尚可，於人無益，因為西方文化不存在東方君子之道民可由之的社會生態

（五）

我們在本文的標題中，提及尊嚴，空間張力和維護成本這三個概念，相對於美國憲法這座無形的神殿，它的空間張力由憲法本身提供，而維護成本，就體現在十條憲法修正案，或稱權利法案，它們於1791 年 12 月 15 日批准生效，至今又兩百餘年矣，憲法修正案的實質無它，我們可以說所有的修正條款都是憲法的補充說明，解釋和細分化 ------ 其中與擁槍有關的第二修正案的全文如下

Second Amendment --- A well regulated Militia, being necessary to the security of a free State, the right of the people to keep and bear Arms, shall not be infringed.

紀律嚴明的民兵為保障自由州安全所必需，人民持有和攜帶武器的權利不得侵犯

 （六）

在第二修正案的原典中，人民擁槍不是自由，而是權力，即the right of the people to keep and bear Arms，如前所述，這種權力與憲法中定義的權力一以貫之，它受契約的權力義務（責任）關係約束，或可曰，一切權力，皆有不言自明的義務和責任，如影隨形，尤其是，契約性不僅體現在權力這個概念定義，更體現在第二修正案原典的文句邏輯關係中 --- 人民持槍的權力，是受到紀律嚴明和保障自由州安全這兩個先決條件限制的，我們也可以說，Second Amendment具有因果內涵和權力義務內涵，而這雙重內涵都出自契約語境，都受到契約的嚴格約束，它們分別體現在權力這個概念，紀律嚴明這個限制詞，以及the right之前的條件分句

一言以蔽之，憲法第二修正案，並沒有賦予人民擁槍的自由，這就是我在最初所說的 --- 譬如進入神殿，不要攜帶私物，不任意私語。。。同樣的道理，在憲法這座無形的神殿面前，人也不該夾帶私意

重要的重複三遍，憲法第二修正案規定，人民擁槍的權力，以紀律嚴明，以及為保障自由州安全為條件，很顯然，在人民有擁槍的自由這種衍生的異化語境中，紀律嚴明，和保障自由州安全這兩個必要的條件，在今天的時代和今天的美國，都已不復存在，如果說前者是主觀意義上的不存在，那麼後者則是客觀意義上的不存在 --- 槍支泛濫本身，已經完全違背紀律嚴明這個基本前提，現代軍隊和武器裝備，也使人民擁有武器以保障自由州安全的可能性和意願，徹底成為了歷史

 一言以蔽之，憲法第二修正案，其原典文字簡潔清晰，邏輯嚴謹，一目了然，除非另有企圖，否則對它的理解不可能產生歧義

（七）

 需要申明的是，憲法修正案的整體至今依然有效，儘管第二修正案的現實社會環境已經不復存在，但還原到歷史語境中，它仍然對當下和未來具有參考和指導的意義

 尤其重要的是，在有關涉槍權力的論辯中，第二修正案常常作為辯方論據，卻幾乎沒有人提及同屬於權利法案的第五修正案，該法案的原典中規定

 nor be deprived of life, liberty, or property, without due process of law

 若無正當法律程序，不得被剝奪生命、自由或財產

 換言之，從憲法修正案的整體而言，公民擁槍的權力，不應該導致不合法剝奪生命的社會結果，否則第二修正案的存在，客觀上否定了第五修正案的現實存在意義，非常不幸的是，這也正是長久以來存在於美國社會的人道危機，擁槍權像一部茫無目的的碾壓機，只要它一天不停下來，就永遠會有無辜的靈魂死在它無情的鐵輪之下

 （八）

 如前所述，十條憲法修正案（權利法案）至今二百餘年，修正案不止一條，也不應該止於十條，它既然存在於昨天，那麼新的修正也有理由存在於當下和明天，尤其是在現代自由意識形態，早已偷梁換柱取代經典契約意識形態的今天，對憲法的再度修正，也許已經成為體現人性和維護憲法尊嚴的不可或缺的絕對必要

 以我個人的愚見，關於人民擁槍權力的現代修正條款也許存在兩種可能 ------ 首先是重新定義擁槍條件，通過清晰準確的文字，杜絕任何把擁槍權力誤解或誤導為擁槍自由的可能，並且依據經典的契約精神，明確定義擁槍社會和個人的責任及義務擔當，包括涉槍的額外稅收，以負擔由於涉槍犯罪所引起的，判刑和受害賠償，另一種可能是either由政府給全民免費發槍，以及建立更嚴格規範的公共場所的禁槍管理和常態化投資（費用由擁槍社會和擁槍者負擔），or 正式告別違背世界文明潮流的野蠻時代的擁槍文化，宣布擁槍違法

 最後需要特別申明的是，這裡建議剝奪的是一種已經不符合現代文明的野蠻權力，如同剝奪蓄奴的權力一樣，它所剝奪的，絕非人的自由，even though 在憲法中，自由也僅僅被定義為一種權利

 本文是反思美國德州五月二十四日大屠殺的姐妹篇，前一篇反思現實，這一篇反思歷史，願意關注和思考的朋友可以參看下文

生命 vs 自由的現實困惑 ------ 談談自由的對立，矛盾和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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