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镰刀杀死仁保贵
-----往事追忆(16)
润涛阎
7-1-06
“快快快!出事了!”表弟气喘吁吁地说。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已被他连拉
代拽地跑了起来。
五一节刚过,生产队里的麦田穿上了淡绿色的军装,发黄的叶子在惨烈的阳光下象
胳膊一样往下耷拉着。麦苗虽然稀疏,奔跑在麦田里也十分艰难,就象在海里奔跑
一样。表弟在前边激起的麦浪让我眼晕。
跑了一阵子就听到前方熙熙攘攘。严格地说就是在战斗中永生的人们又用战斗的嘴
巴开着战斗的批判会。只是批判会开的不是地方。
穿过了生产队的麦田,就看到黑压压的人群站在那深绿色泛着油光的麦田里。这与
生产队麦子颜色反差极大的麦子就是仁保贵的自留地里长出来的。
表弟悄悄地给我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昨天晚上工作队长把基干民兵叫去开会命令他
们明早动手把仁保贵的麦子毁掉。如果他反抗,就地镇压。对阶级敌人绝不手软。
这是衡量你的阶级立场的时刻,和阶级敌人站在一起就是反革命!
在工作队长的带领下,仁保贵自留地里绿油油的麦子就被几十个基干民兵给割了下
来。仁保贵一大早就起来去看他那丰收在望的麦子,但他还是晚了一步。基干民兵
们提前到了。看到刚扬花的麦子被割了下来,仁保贵怒火满腔,他被这突然其来的
举动给懵住了。他那刚烈的性格此时如同被激怒了的狮子,呲牙咧嘴两眼喷着火光
向割麦子的孙子辈怒吼:混- 蛋!住手!
工作队长命令基干民兵不准逃跑,他带头向跑来的仁保贵迎了上去。仁保贵被手持
镰刀的几十个小伙子给围了起来。
“你再骂一句我听听?”工作队长向仁保贵挑战。
仁保贵说我还以为这帮子孩子不懂事搞恶作剧!难道这麦子也犯了法?要说等到一
个月后麦子熟了你们割去给大家分了,这也是人能想得到的!现在把麦子割下来,
不是丧尽天良的破坏吗?还有没有老天爷?
工作队长一声怒喝:“住口!你给我站好,接受批判!”
仁保贵愣愣地站在那里呆若木鸡。他的脸色一会儿雪白一会儿通红。也许他在想,
自己已经七十有三,活到这份上也只有拼了。土匪只抢该收割的粮食,可没听说过
割庄稼的。他看了看自己用双手用腰板培植起来的麦子可怜惜惜地断了头,他终于
下定了决心与自己的麦子共存亡。
仁保贵坦然地向手持镰刀的工作队队长走去。“站住!”工作队队长厉声喝道。仁
保贵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眼睛瞪成了牛眼,一步步逼向工作队队长。掌握着生杀大
权的工作队队长哪能在众人面前向阶级敌人低头!他抡起镰刀就向老人的胳膊上砍
去。也许是镰刀太快也许是他阶级仇恨的发作,镰刀一下子扎入仁保贵的骨头而拔
不下来。仁保贵继续向前走着,手无寸铁的工作队队长害怕了,他给革命群众下了
命令:“杀死他!”
这些革命群众都是老乡亲,虽然对这位慈善老人激不起仇恨,但绝不敢违抗工作队
队长的命令便一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边举起了镰刀向老人逼近。
仁保贵不愿意让孙子辈份的年轻一代为了杀死自己而内疚终生,他知道孩子们没有
办法。想到这里他便后退了两步。看到孙子们愣在那里,他毅然决然逃跑。用力上
下抖动了两下就把穿入胳膊里的镰刀给拔了出来。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衬衣。工作队
队长看到仁保贵逃跑了而且手里还有了武器,便下命令:“追!”
老人毕竟73岁了,他腰板再壮实跑步也不是年轻人的对手。他很快再次被围了起来。
看得出老人愿意死在工作队队长的手里而不愿意死在孙子辈的老乡亲手里,他握着
镰刀朝工作队队长走去。工作队队长顺手就把另外一位手里的镰刀抓过来,朝老人
就是一抡。老人一生不怎么用左手,可这时他的右手酸痛得厉害,血从手心里滴滴
哒哒地往下流。他握着镰刀的左手不怎么听使唤,刚抡起来时工作队队长的镰刀已
经砍在了老人的前胸。但见他用力过猛身子一歪,一个跟头栽了下去。这时他整个
白衬衫都被染成了红色。
仁保贵在地上大喘着粗气,他似乎不想起来挣扎了。烧熟了的鸭子嘴硬。他朝工作
队队长就是一句:“我-草-你-个-祖-宗!”钪锵有力。
工作队队长愤怒地喊叫:“你们在愣着干什么?”
基干民兵们你一镰我一镰朝向老人砍去。老人在地上打着滚。只听到镰刀敲到骨髓
的声音听不到老人哎哟的叫喊,甚至连忍受痛苦时的呻吟都没有。老人面对苍天看
到浑身上下戳入而拔不出来的十几个镰刀,老人坦然地停止了呼吸,停止呼吸前没
有暝目。
我闭上眼睛拉着表弟走开了。
回到家后一五一十地把全部过程讲给了爷爷。爷爷、姥爷和仁保贵同龄。仁保贵出
身于贫农家庭。因为家里太穷,加上他性格刚烈,宁折不弯,年轻时娶不起媳妇。
1933年我堂爷被一个叫梁政委的共产党给说服了而成立了全县第一个共产党组织。
党组织发展壮大后从1936年开始打土豪分田地时就找到了苦大仇深一直打光棍的仁
保贵当农会会长。仁保贵听明白了党的道理,但他只能答应把地主的土地分了,但
要杀死人家他不肯。这样,他就拒绝了加入共产党,也就没当农会会长。
人民公社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时的1958年是个丰收年。因为要进入要什么有什么的共
产主义了,地里的庄稼烂在了地里也没人收割。性格刚烈脑子不转弯的仁保贵不相
信会要什么有什么,便把没人要的庄稼收割起来。第二年开始的大饥荒饿俘遍野,
仁保贵自己不挨饿,并把粮食藏在地窖。他只给快被饿死的儿童一些吃的。我在生
死线上挣扎的时刻,姥姥敲开了仁保贵的门,仁保贵给了她一碗白面。姥姥烙了一
个小饼送给我吃。这件事是姐姐后来告诉我的。姥爷让我跟仁保贵也称姥爷,前边
不要加个仁字。按照乡里的习惯,其它姓的姥爷辈份要挂上个姓,比如马姥爷张姥
爷。去掉前缀就等于是亲人了。
仁保贵一直没有娶上媳妇。大饥荒以后他拒绝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三分自留地让他
整治的如同晨星里的月亮,格外耀眼。村里人由于在大饥荒时受过他的接济,对他
这么个倔强的老头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谁知道这社会主义道路能否走得通。说不定
哪一天还需要这位倔老头救命呢。由于他出身好,运动整不到他的头上。基本上井
水不犯河水,日子就这么熬着。大家都不富裕。
仁保贵不上工,每天背个粪筐到处拣粪。那年头没有化肥,有了粪肥,仁保贵的庄
稼茁壮成长,拔节时能听到嘎嘎响。这可恼怒了坚信社会主义一定能战胜资本主义
的工作队队长。这位工作队队长在城里长大,大学毕业后就到基层当上了工作队队
长。他不可思议,怎么在社会主义的大家庭中还有资本主义个体户?他要对仁保贵
动手了。听说仁姥爷要遭整治,大家都替他害怕。就连在学校里读书的润涛阎也知
道他肯定过不了这一关。
社会主义生产队里的麦苗黄了巴几,资本主义个体户仁保贵的麦苗绿油,这位工作
队队长无法忍受。便找到仁保贵,理由很简单:没有社会主义你根本活不了。仁保
贵据理力争,说自己的自留地比别人的一点不多。工作队队长说你不参加生产队的
劳动,但你买的火柴、盐都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仁保贵说他是用钱交换来的,不是
白拿的。
文革开始后,村里安了电灯,接着安上了抽水机和机磨。人们再也不用推石磨、石
碾磨面了。工作队队长下令:生产队的机磨不许仁保贵使用。仁保贵就只好自己推
石磨磨面。工作队队长找到了安有石磨的那家主人,说你家的石磨没有必要留着了,
要拆掉。迫于压力,有石磨的主人成分不好,哪敢违抗党的命令?问题是:仁保贵
听说要拆石磨就找到了石磨的主人,把石磨送给他。主人没法答应也没理由拒绝。
是人都知道,拆石磨的目的就是冲着仁保贵,把石磨送给他,这不明摆着要跟党过
不去吗?石磨主人请教了工作队队长。队长立刻下令把石磨砸碎了。
仁保贵倔强不认输,他每天吃炒麦粒煮麦粒。他还告诉别人说,这种吃法味道美极
了!
工作队队长召集了基干民兵,说国民党八百万军队都被共产党给消灭了,我们就治
不服他一个老光棍?
我这次回国想到了仁保贵身上的镰刀和他惨死时刻那工作队队长的残忍,便向弟弟
询问是否可以状告那位工作队队长。弟弟抽着烟陷入了久久沉思。他没按照我的思
路思考我的问题,而是在想到底是该不该挂毛主席的像。他说,看到现在的贪官污
吏人们就想念毛主席。可回想当年的苦难,阶级斗争的残酷,他反问我:能不能把
毛主席和邓小平的好处加起来?
我听到他的回答很失望,便找表弟去了。我问表弟我能否到法院起诉那位杀人不眨
眼的工作队队长,因为他是地地道道的故意杀人犯时,表弟说这案子肯定受理,起
诉费低不了,结局肯定是“查无此人”。说表哥你要是钱多没地方花又舍不得送给
表弟,你就送给按摩小姐好了,总比送给法院强。
仁姥爷就这么白白地惨死了,也不知道那位杀人犯到底有没有歉悔。而人们早
已把那些事情遗忘,个个都苦心经营着自己的自留地,仁姥爷的血也许没有白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