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識字優患始。”1996年爆發的“文革”，更是來勢兇猛，運動之初，大批“三家村”①、“四家店” ②“憑心而論，吳含、鄧拓、廖沫沙三人當時所寫的那些雜文、小議，比起新時期的《郭老≠巴老》這篇雜文，從已逝的郭老在那個年代違心地去批判別人。進而寫到進入新時期後的巴老寫作出實話實/說，進行自我剖析的《巴金隨想錄》。繼而深思：英年早逝的魯迅先生，若健康長壽地活到那個年代，他無非是三種選擇：一緘口不言。二違心地去批判別人。三仗義執言受批判，聲名掃地……從而慨嘆：倘若偉大之於魯迅的人物，也只能如此，那就不是某個人的不幸、而是全民族的悲哀……”來，簡直是隔靴搔癢。
然而，他們就是因為寫了這些隔靴搔癢的文章，卻招來殺身之禍：被打成了“三家村”的鄧拓，吳含被迫害致死！僅廖沫沙一人倖存。劫後餘生的廖沫沙，90年代寫了一本《廖沫沙回憶錄》。
在全國大抓小鄧拓的日子裡，自思有着不光彩的出身，打着烙印的歷史，且又有點喜歡鑽故紙堆，血液里流動着野性和不馴的我，難免被打成小鄧拓。可誰又肯俯首就縛，束手被擒？為了逃避“法網”，嗜書如命的我，只好忍痛割愛：半夜裡，偷偷地從床上爬起來，用被子、床單、把寢室前後的兩扇窗子遮得嚴嚴實實，不讓它透出半點光亮。然後從床下拖出個趁天黑，偷偷地從廢料堆里尋來的一塊報廢的耙片，把我裝訂珍藏的《三家村札記》、《燕山夜話》、小品、隨筆、以及我的書稿、日記、讀書筆記等，——凡《馬列著作》、《毛選》、《魯迅文集》之外，所有帶字的，統統付之一炬！
那熊熊燃燒的火焰，正是我心中的怒火！那尚未燃盡，還在火中跳動着的一頁頁書，宛如我這顆顫抖着的心！
即使如此，我仍然難逃厄運。常言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因為我生壞了一條思想無法藏住的尾巴——舌頭。我所流露的思想，早已被那些整天跪在毛主席畫像前，面對金光閃閃的神像，念着同一部經，頌着這唯一的神，一心盼望修成正果——提干、升官、出人頭地的“革命幹部”、“革命群眾”，記在了小本子上，銘刻在心底哩！於是，邀功請賞的時機一到，這些信男信女，立即大喊着：“大抓小鄧拓！徹底搗毀“三家村”，“四家店”！剷除一切毒根毒苗！……”的革命口號，祭起一把把革命大批判的屠刀，向我這個不敬神，離經叛道的階級敵人殺伐開來。
人的適應能力最強，幾經批鬥，磨練成個批鬥油子的我，倒也能泰然處之——每次批鬥會時，不等那些革命幹部點名，我便早早地往台上一站，自覺地低下頭來。你批你的，我想我的。這時，被沉重的思索籠罩着的我，思索着：“集先秦之大成的孔孟之道……痛恨秦始皇焚書坑儒；鄙視漢代獻媚於封建帝王，為鞏固其封建統治，篡改儒家學說之真諦，別有用心地拋出“三綱五常”，“三從四德”，……毒害中國人心靈的董仲舒；敬仰深受漢武帝凌辱而不屈，忍辱著《史記》而發泄，弘揚人性，力舉反專制、被後人頌為：“剛直不阿，留得正氣凌霄漢；幽而發憤，著成信史照人寰。”的太史公；怒斥宋代程朱之流所謂的理學家，高唱“存天理，滅人慾。”的偽說。譴責它更進一步地造成了國人的麻木奴性，致使我國封建統治衍續了二千多年，以至近代落後於西方，倍受其侵略奴役；我歡呼新中國的成立。然而，又為十幾年過去了，人民仍然處在貧困與壓迫之中而慨嘆；痛感近年來，由於極左思潮風行，在這股思潮的籠罩下，人們的思想越來越僵化、保守、麻木、盲從、奴性，好像被鎖着的狗，一輩子幽禁在無知和恐怖里——除了《毛主席著作》，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害怕。在內心憂憤地呼喊：被僵化了，而當作聖經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你這打着革命的旗號，披着紅色外衣的封建主義，你知道嗎？你毒害了多少中國人的心靈！
可嘆的是，新中國成立後，我國廣大知識分子在驚喜萬分的同時，一個個天真地深信，從此我國在用馬列主義先進思想武裝起來、具有科學分析方法，偉大光榮正確的共產黨英明領袖毛主席的領導下，一定能掃除封建殘餘思想，勢力，砸爛精神枷鎖，迅速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繁榮經濟、改變我國貧窮落後的面貌，趕超世界先進國家。於是，五十年代的知識分子沖、六十年代的知識分子沖、沖、沖、沖！結果，事與願違，一個個全都像鳥兒一樣，被共產黨布下的天羅地網，無一漏網地網在網裡——打成了各種名目的階級敵人！
“逢儒則辱，師必覆。”目下這場在全國掀起的大抓小鄧拓運動，毛澤東更是在用大棒敲全國人民的脊梁骨——老毛對魯迅先生的評價可謂最高：“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先生的骨頭最硬，是中國人民的脊梁！……”新中國成立後，古今中外文學家的作品，被選編入中小學語文教課書中的，也數魯迅先生的最多：《潤土》、《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風波》、《孔乙己》、《故鄉》、《一件小事》、《祝福》、《阿Q正傳 》、《紀念劉和珍君》……然而，中國人的脊梁骨全被他毛澤東敲斷了！
黨？！……國家？！……我們這個民族的前途和命運？！……我不禁在心裡再次咒罵起來：“詛咒的封建主義的幽靈，你為什麼總在我們身邊徘徊？！”
“打倒堅持反動立場的程厚蔭！封資修孝子賢孫程厚蔭，必須老老實實地向人民交待你的一切反黨罪行！……”一陣狼嚎般的口號聲，又把我從天馬行空的思緒中拽回到批鬥會現場。從批鬥會上一下來，以社會為己任的我，立刻棒起《馬恩全集》、《毛選》、《魯迅文集》、潛心展讀、和現實對號、探索新中國發生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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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注八：“三家村”指鄧拓、吳含、廖沫沙。鄧拓——原北京市市委書記處書記。吳含——原北京市副市長，歷史學家。廖沫沙——北京市黨委宣傳部部長。
② “四家店”指田漢，夏衍、陽瀚笙、賀綠汀四位文化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