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可贖兮 人百其身
——懷念王元化先生
? 李文熹
內容提要:
回首百年,重新啟蒙;反思“五四”,超越“五四”,是王元化先生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專制與愚昧,尤其是遊民文化的抨擊,重新闡釋盧梭的公意說,以及“和而不同”、“群而不覺”古訓的恪守,使元化先生的思想與現實緊密地結合起來,從而獲得了新的生命力。作者李文熹與王元化先生在多年的情誼之中認識到了思想家的風格與個性,並對其家族的基督教傳統進行梳理。元化先生的悲憫情懷和無私的愛,值得大家沉思。
全文約7.7千字
內容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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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8月6日,王先生的夫人張可先生去世,王先生非常傷感,我兩次去電話請王先生節哀順變。追思會後,我又打電話對王先生說:張可先生去世犯五七,按民間說法,請王先生注意保重身體。王先生仔細詢問所謂犯七,我詳加解答,並說:這都是民間說說而已的事,不必掛懷,但保重身體總是不錯的。王先生表示贊同。
在此之前,王先生多次深情地談到對故鄉的懷念。王先生祖籍湖北江陵,但他出生在武昌陶家巷,一歲時隨父母遷居北京清華園,直到抗戰爆發,才回武昌小住了一段時間。我驚問王先生,您基本上沒在武漢生活過,為何還能說一口標準的武漢話?王先生說:我父母只會說武漢話,所以,我們從小就習慣一進家門就說武漢話。我說:我們家也是這樣,一進家門就說黃岡話。王先生告訴我,他會說武漢話、北京話和上海話三種方言。在我和王先生的交往聯繫中,我們都是說的武漢話,其中不乏現在很少人會說的方言。
在與王先生的交往中,我感覺他身上充滿着基督精神——悲憫的情懷和無私的愛。這種基督獻身精神在王先生的父系、特別是母系桂氏家族中,有許多感人的事例。王先生的表弟、在武漢大學醫學院工作的傳染病專家桂希恩教授,就是一位充滿獻身精神的傳奇性人物。上溯至十九世紀末,王先生的外祖父桂美鵬先生是基督教聖公會鄂西片區的第一位華人牧師(對內稱會長),平生樂善好施,悲天憫人,由他資助在湖北沙市開辦的學堂,是江漢平原上第一所釆用西方分班制教學的新式學校,被命名為“美鵬學堂”。一百多年過去了,美鵬學堂的校舍至今還在(今沙市新沙路小學)。王先生的父親王芳荃先生少時聰穎過人,雖家庭貧苦,但刻苦自勵,受到桂美鵬先生的讚賞。在桂美鵬先生的幫助下,由基督教聖公會資助,王芳荃先生從湖北赴上海就讀聖約翰學院,1902年畢業,為該校首屆畢業生。後留學日本和美國,終至學業有成,受聘於清華大學。王芳荃先生得助於基督教聖公會的求學經歷,以及家族中的基督情懷,給了王先生以極大的影響和教育,推己及人,王先生數十年提攜青年幫助他人與人為善的基督精神是有其家庭淵源的。王芳荃先生參加了1911年辛亥革命武昌起義,一介書生冒着槍林彈雨在戰場上搶救傷員,受到黎元洪親筆簽署的國民政府的嘉獎。王先生的外祖父、以及母親和姨母,都參加過反清革命團體“日知會”(“日知會”是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的源泉)。
更讓王先生深切懷念的是給他取名字的曾爺爺。曾爺爺諱蘭友,是王先生外祖父的連襟,武昌文華大學校董、基督教聖公會武昌聖三一堂的首任堂牧、一代名醫曾憲九的父親。王先生的祖父祖母和父母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他們居住的武昌陶家巷就在聖三一堂旁邊,王先生一家人做禮拜及各種宗教活動都在聖三一堂,王先生受洗就是由曾爺爺在聖三一堂主持的。王先生前面是幾位姐姐,王先生的誕生,在中國傳統意識中是很高興的事,大家都認為要取一個好名字。時王先生的外祖父桂美鵬先生已過世,所以,王先生的父親很莊重地請道德文章堪稱楷模的曾爺爺給王先生取名字。曾爺爺經過仔細推敲,很慎重地取好名字,他對這名字的解釋是:“從《周易》中取出‘元化’二字,每字四畫,加上姓氏共十二畫,寓意以耶穌基督十二門徒為學習榜樣。另一方面,《周易》上說:‘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聖人久於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恆,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願這孩子持恆久之道,代聖人立言。”現在看來,曾爺爺真是先知先覺。王先生很珍惜這名字,用了一生,沒有改過。王先生對我說:你是第一個知道我名字來歷的人。為替王先生尋找曾爺爺的蹤跡,我跟武昌一個通曉宗教的朋友談起,後來那朋友到上海去拜訪王先生,談及他所查閱到的聖三一堂及曾爺爺的資料,並送去聖三一堂的照片。當王先生得知聖三一堂原建築還在,只是已改作他用時,久久凝視着聖三一堂的照片,那是他父母祖輩靈魂之所在啊!
而今,王先生回到了他父母身邊,他和夫人張可先生也團聚了,在那個世界。他們可知道我們失去王先生的悲傷?《詩》云:“如可贖兮,人百其身。”世上有幾個人當得起這樣的懷念?我唯有把深深的悲傷,凝成踏踏實實的努力,來做一點點事情,以無愧於王先生所說的讀書人的使命感。我們的生命都會像葉子一樣漸漸乾枯,但總會有新的葉子長出來。當高貴、美麗、智慧、獨立、正義的人格,終於能成為自由生命的起點,使生命變得有意義、有價值,真實的人性又回到人們身上時,那不就是對王先生為之艱難奮鬥的最好告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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