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面子是全村有史以來大搖大擺考大學跨進首都北京的第一人，如今又要第一個走出國門。到家那天，鄰近的村子天還晴着，唯獨面子村周圍下了一場雷陣雨。老年人就說，這是貴人駕到，天降異象，提議村里大擺宴席，慶賀一回。恰好面子村這幾年也很發了幾筆小財，大家心氣兒正高着呢，一拍即合。

第三天晚上七點多，宴席在村東小學校的操場上拉開帷幕，一共擺了二三十張大方桌。場面又大又熱鬧，小孩們得機會參與大人的活動，興致似乎比大人都高。面子和阿梅正好坐在同一桌。二人許多年沒這麼親近過，一開始還有點不大習慣。慢慢酒喝多了，話越說越近，才找回兩小無猜的舊日感覺。

原來面子和阿梅不但是小學中學的同學，中學以前還一直同桌上課。女同學當中，阿梅屬於嬌小玲瓏的一類，瓜子臉型，眉目極有神，清秀動人。平常一副好話好說心平氣和相，一旦惹她生了氣，杏眼園睜，光彩逼人，連面子這條班上第一大漢都要望而生畏。也有男生試圖憑拳腳功夫征服她，但據面子觀察，竟沒有一次成功的。阿梅對付拳打腳踢的獨門秘笈不過是，決不退縮，決不哭鬧；或者一聲不吭，或者自己送上前去，鼓勵對手“你打！”結果打人的男生往往自己手軟害怕了。年歲大了以後，見世面多了，面子才琢磨明白，這就叫，會做的不如會說的，會說的不如會打的，會打的又不如不怕死的。席上，酒酣耳熱之際，面子問阿梅，小時為何天不怕地不怕？阿梅聽了一笑說:“還記得那些事情啊？顯而易見嘛，就那麼點小人，那麼點小心眼，都只顧着急上火了，哪有心思擔驚受怕哩？”

村里老人評說阿梅：人精。她是班上當然的女生領袖，而男生也都不敢招惹她。兩人同班的絕大部分時間裡，一貫是阿梅做班長，面子頂多當個班副或者學習委員什麼的。

升了中學，男女生一般就不再同桌了。實際上那時面子剛剛轉過彎兒來，開始打心眼裡願意跟阿梅繼續坐在一起。這以前，越是小時候，可以說是越見排斥得厲害，似乎老跟個女孩坐一塊，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恥辱。無奈老師嚴重官僚主義，不知道體察下情，照顧面子的思想轉變。面子為此遺憾過不少的日子。當時的中學生都比較嚴肅正派，中學校完全沒有談戀愛的適當氛圍，美好的同學情誼從此被攔腰斬斷，沒再進一步向前發展。

高中畢業，面子去京城上大學，阿梅名落孫山。正好她家裡另有安排，給說了一門親事。沒過多久據說就到了法定的結婚年齡，嫁給公社書記的二公子，離開了面子村。書記家住青龍河下游的青龍鎮，阿梅先是在鎮上工廠里做會計，後來就辭職自己單幹，拉起一班小姐妹，上竄下跳於省城、縣城與鄉鎮之間，倒騰時裝家電小買賣。眼看生意越做越順，家庭卻有不測風雲，先是婆婆嫌她生下雙胞胎，全是女孩。然後是書記公子反對她成天在外風風火火，人五人六搞事業，家裡一切不管不顧。於是勒令她回家操持家務。阿梅堅決不干。丈夫有恃無恐，寸步不讓，因為乘着阿梅不着家的功夫，他早已偷偷搞定了一個第三者，這時巴不得散夥了事，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姐妹們千方百計，幫助阿梅摸清了丈夫動機不純的事實真相，意圖攪黃對方陰謀策劃的離婚如意算盤。阿梅的反應卻十分果斷平靜，二話沒說，便同意解除婚約，帶兩個女兒回了娘家。

面子當年回老家，老同學添油加醋說起過這段露水姻緣，不勝嘆息。面子作為多年的“桌友”，對阿梅的舉動倒覺得順理成章，不足為奇。他特別佩服的是阿梅一手拉扯大兩個女兒且不說，還在小小面子村鼓搗出這麼不大不小的一番事業，聯合周圍十幾個村子，組成了前無古人的農工商聯合體，到鎮上城裡辦工廠開公司，帶領世世代代只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與地奮鬥的家鄉父老，成功從小農經濟的小天地突圍而出。

“要想富，先修路。”面子回老家，村前的汽車路是必經途徑，不只一次聽到司機發感慨，這回照例如此。“多虧阿梅牽頭修了這條路，真是造福子孫後代的大好事啊。”

可不是嗎，面子小時候去縣城走趟親戚，早上出發，傍晚才能趕到。現在倒好，個把小時足矣，還風雨無阻。嘿嘿，說起來，他面子也是阿梅的造福對象之一呢。

面子心裡高興，臉上卻沒動聲色，司機自顧自說下去：“別看在城裡人眼裡這不算什麼，毫不過分地說，它實實在在是我們這一帶的生命線。”說到這裡，司機突然話鋒一轉，“也虧得村裡有阿梅這麼個能人。依我看哪，你們上大學喝墨水多的，也就是嘴皮子筆桿子厲害，真要做事，倒不見得是阿梅對手。”

酒桌上，面子提到辦公司修公路的德政，阿梅燦爛一笑：“又是誰跟你嚼了舌頭吧？”

“群眾心裡有杆稱，你幹得確實不錯嘛。所以大家擁護你當村長。”

“哪能跟你大學教授比呀，眼看又要出國，離咱們面子村是越來越遠嘍。”

“嗨，我怎麼折騰，也是一人一家獨自瞎折騰。哪像你，帶着大傢伙兒一起奔富裕，一起去外面闖世界。這境界層次完全不一樣嘛。”

“那，想不想為咱們鄉親做點事？”

“當然哪！只要力所能及，任憑村長大人吩咐。”

“好！一言為定。大家一起幹了這杯。”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