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飲茶
香港人離不得飲茶,春夏秋冬,家家戶戶。說是飲茶,卻不是“瓦屋紙窗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閒,可抵十年的塵夢”(周作人)。香港人飲茶,正是要在塵夢的喧囂里。茶香為背景,舞台是酒樓,人聲沸揚,一籠籠點心穿梭。
飲茶在酒樓,這聽來有些滑稽。從前也曾酒樓茶樓分得清楚,茶樓飲茶,有戲子咿咿呀呀地唱粵語舊戲。酒樓卻是與花街柳巷的營生密不可分,是名副其實的花天酒地。1903年港府下令封閉水坑口紅燈區,花色既去,轉為暗裡流鶯,酒樓頓時冷清,於是思變。當時紅火的杏花樓率先經營起茶市,且改良,燒麥蝦餃蘿蔔糕,粥面飯亦俱備。到1935年香港禁娼時,眾酒樓已跟隨杏花樓,將生意從茶樓搶了過來。
百多年來,酒樓清晨6點開門,迎第一批茶客買一份報紙上去(每家酒樓下都有報刊雜誌攤),一盅兩件(一壺茶兩碟點心),就是幾個小時。香港的一天開始了。人來人往,滾水靚茶,夥計穿行於數十個乃至上百個圓台面間,嘈雜里與眾茶客配合默契——見茶壺蓋揭開一條縫,便來續水。這茶陣要擺到下午茶時間。茶盡人散,酒樓清靜不一刻,又要布酒菜晚宴,是酒樓的原來面目了。
香港眾多人家居室逼仄,這飲茶的酒樓便是公共的客廳——周日早上,要派一個占位者清晨即去,稱為“霸位”,其後一家老小收拾停當,呼啦啦去,看報紙,聊天,小孩子玩遊戲機,都在這裡進行。幾位阿婆推着裝有食物的小車,車上有牌子寫着裡面點心的名字,其實不寫也沒關係,阿婆時不時要喊上一聲“韭菜餃,豬血湯”,在酒樓里遲緩地穿梭來回,行至桌前,客人有看中的點心,便送上飲茶單,由阿婆蓋上一小戳,放下一籠蝦餃,鳳爪或者豉椒排骨。這一餐茶可以飲到午後,一家人算是團圓過了一個周日。
“下次一起飲茶吧。”這是香港處處時時可聞的一句。男生女生戀慕示意,商人遇到可以一談者,還有街坊,鄰舍,同事同學,“飲茶”都是香港最傳統而體面的交際方式。這不能不說是香港人的智慧——如果你見過香港大多數住居的窄小,便會相信。這樣一個小島上,要圓滿她東方之珠的美譽,要造出名噪亞洲甚至世界的明星,更要經營香港人風雨飄搖的生計,需有多少商洽,多少溫馨對話。一切都在飲茶里醞釀與完成,飲着,吃着,談着,鬧嚷嚷的日子有聲有色。
香港憑海,是高溫多雨地,亞熱帶濕潤的季風纏綿吹拂,十來分鐘一班的渡海天星小輪撩人閒思地鳴笛。這一切,原適合浮一片氤氳輕愁,幾縷濡濕的殖民情懷。但香港人是十分開朗的。方寸之地需以金融貿易為本,濃厚活潑的商業氣息形成直率而務實的城市品格,這自然是香港性格的主要成因。而我同時也認為這份明朗有飲茶作背景,地窄人多的尷尬,悲歡都在飲茶里消融與流逝了。富有富飲,窮有窮飲,區別僅僅是酒樓的地點,名氣,豪華度及點心的價格。如果有人做個統計,說不定能印證我的推想:除了日常客套用語,這“飲茶”當屬香港人最多用詞。
擅長“拿來”的日本早已將“飲茶”搬來,直接發粵語音YAMCHA,寫作片假名。然而即使將香港酒樓原裝搬來,也未得港式飲茶的半分真髓——既無叫賣的阿婆,客人也極斯文,肅靜里將熱騰騰的飲茶生生壓遍成冷冰的茶包。惟有香港,讓豪華的酒樓充盈市井鬧劇般的氣氛也毫無不協調,如同百年殖民以後的特殊環境,中西結合得眼看着莫名其妙,卻峰迴路轉地和諧無隙。飲茶只在香港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