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京劇只是這個北京系列的一部分，沒想到居然有很多反響，可見國粹的深入人心。感動之餘就這個題目再續上一集。

 

就我現在的認識，如今了解京劇的比較快捷的素材一個是《霸王別姬》，一個是紀錄片《京劇》。當初聽說《霸王別姬》被禁演，好像涉及了什麼同性戀的情節，俺就租了碟看了。一看之後，感覺滿不是那麼回事兒，這片子被禁絕不是因為同性戀，而是因為“這部影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如果找不到正式文件出處，這話就算我說的了）”。要想認清這點，咱們按片子的時間順序走一遍就清楚了。

 

故事開始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小石頭那幫孩子剛開始學戲，只能在天橋那種雜八地撂攤兒賣藝，經常受到地痞流氓的滋擾。就算是這種情況，小石頭來個頭頂開磚，人家也就不再難為他們了。

 

等到學出些眉目了，整個班子都得巴結那位那爺（肯定是在旗的），好有個登堂入室的機會。那爺到戲班來搞調研，繼而審查節目，完全從業務角度考慮，沒什麼幾原則幾堅持之類的。經過了這個逐步接觸“高端”的過程，小石頭和小豆子逐漸成了段小樓和程蝶衣。所謂的表演藝術趨於成熟，人生境遇接近頂峰，此時再冒出來一個捧角兒的袁四爺，三十年代京劇最火的場景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段小樓說袁四爺“您梨園行大拿呀”，具體是影射誰的還不確定。現在一說起來梨園世家什麼的就表示這位在戲曲行業有一號，說梨園是因為當初唐玄宗在梨園如何如何開展表演藝術活動，後來人們就將他奉為戲曲行業的祖師。這個說法一直有人質疑，但主旋律太強大了，把這些質疑都給壓得死死的。首先，唐玄宗在梨園搞的那些節目都是歌舞類的，和所謂戲劇的定義相去甚遠。人類文明最早的戲劇在西方的結論應該沒有問題，中國的戲劇（就是在舞台上分工明確地表現一個完整清晰的故事）也是在南宋以後了。當然了，這種拉名人當代言的做法大家都這個路子，也就隨他去了。

 

影片中的大拿還真不是瞎吹的，凡是涉及袁四爺出場的戲都特別有講究，比如他到後台去給程蝶衣個頭飾，他在戲園子裡的座位。咱們現在一說起來黨和國家領導人看演出都在什麼前排就坐，可是以前的戲園子裡舞台前面這一片叫池子，都是沒什麼檔次的在那兒。有點文化的又不是特別富裕的反而是坐側面。樓上的多是包廂，比較有款了。正對舞台的那部分看起來很牛，也就是看起來很牛。而袁四爺那座位是公認的最牛的座兒，為啥呢？因為演員在表演時候會有各種各樣的POSE，做身段有一多半是眼睛看着左前方45°的地方，這個角度也是演員們多少年的經驗總結出來的。所以啊，粉絲關注大腕，大腕看着袁四爺。。。

 

等日本人來了，他們也看戲，那位軍官就坐在樓上正面，袁四爺的位置都沒挪動過。當兵的估計沒幾個喜歡咿咿呀呀這類唱，於是就有到台前搗亂了。搗亂歸搗亂，指揮官喝令一聲，他們也就下去了，而且後來在袁四爺的帶領下包括日軍指揮官都全體起立為程蝶衣鼓掌，為他的那種以卓絕的表演鎮攝全場的氣度鼓掌。

 

然後，是國民黨來了，較之日本人更加不堪。先是攪亂了演出，繼而大打出手，真正的砸場子。共產黨來了之後呢？不叫煥然一新也是丕然一變，戲園子裡都刷滿了標語，解放軍戰士齊刷刷席地而坐，碰到虞姬嗓子不在家，段小樓誠惶誠恐給各位軍爺道歉，可解放軍戰士到一齊唱起了“向前，向前，向前。。。”，這是和以往任何時代都不一樣的時代。有人意識到了，有人就是意識不到。

 

公審袁四爺那場戲，挺有意思。前面的描述里給人的感覺這位袁四爺大概是個挺有勢力的人物，可具體到“戲霸”這個帽子下面，好像也沒列舉什麼罪大惡極的實例，一通口號之後就拉出去斃了。類似的場景也出現在《活着》，在《活着》裡邊葛優聽見五聲槍響，把贏了他家宅子那位斃了，自己嚇得尿了褲子。在《霸王別姬》裡是葛優被斃了，出彩的鏡頭就在要把他拉出去的那一瞬間：袁四爺大概腦子裡還迴旋着某個劇中的慷慨赴死的鏡頭，還要最後亮個相，想給後人留下一抹重彩，於是就試圖邁出一台步。可就這麼一步都沒走完，身子已然軟了。精彩，葛大爺的表演着實精彩。

 

隨後的劇情發展，就是老角兒們一步步被整得都沒脾氣了，然後自相殘殺什麼的。通篇看來，民國不如大清，日本人不如民國，國民黨不如日本人，可所有的都干不過共軍，這就是《霸王別姬》被禁的緣由。這些年在所謂文化界流行一個詞叫“民國范兒”，大概的主旨是：民國縱有千般不好，可是民國有大師，有自由，有文化。這股風現在基本上已經把大陸吹暈了，始作俑者我看就是《霸王別姬》。

 

《霸王別姬》比較完整的敘述了一個關於京劇的故事，如果是只關心這個故事，看過就算了。如果對這個故事後面的背景還有興趣繼續挖掘的話，那內容就太多了。比如學唱戲的這些孩子都什麼來歷，電影裡對幾位人物的出身都有交待。一般進科班的孩子都是苦出身，小豆子還是妓女生的，後來抱回來的那個棄嬰養到大還是個白眼狼。這些孩子的籍貫沒有細說，那是因為一部電影不能太瑣碎了。最早徽班進京之後，有人就觀察到了南方和北方演員（特別是旦角演員）的差異，以及如何發揮兩方面的優勢，以期得到最佳效果。《懷芳記》裡有“北人俊，病在生硬；南人婉，病在闇弱。必以南產置之北地，浚其性靈而振其骨采，則精神發越，不同奄奄無氣者矣”的說法，讓人感覺到在選材這方面的用心良苦。

 

那種家庭條件好的把老師請到家裡教戲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不多敘述。看學戲的過程又是一大塊，電影裡大段大段描寫孩子們如何承受體罰刻苦訓練，這一直是老戲班的路數。咱們現在看這個沒法接受，特別是經過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小將們，更是不幹了，造反吶。可這個“打戲”的作用起碼在師道尊嚴這方面很明顯，無論段小樓成了什麼角兒，回到班主那兒就得麻溜兒的褪下褲子挨打。順便說一句，周圍的台灣同胞聽說我們在學校都沒挨過打，羨慕得不得了。

 

練這個童子功這麼辛苦，確實有它的必要性。以前沒有什麼擴音設備，沒有什麼特寫之類的，在舞台上演出動作得讓人看得見，聲音得讓人聽得見，所謂真功夫就是這個。咱們現在聽到的演出音響100%都是電聲，從技術上是進步了，對演員的要求自然就下降了，既是這樣還沒人願意學呢，京劇的各項要求太多太高。

 

《霸王別姬》最早是楊小樓和梅蘭芳的拿手好戲，所以人們很容易聯想電影裡的段小樓和程蝶衣是不是影射這兩人。楊小樓比梅蘭芳大了20來歲，算是叔叔輩兒的，有些文章里寫梅蘭芳小時候不愛上學，楊小樓親自把他架自己脖子上給送到學校如何如何，其實是梅蘭芳在學校受欺負，楊小樓是到學校亮相去的，從開始就護着他這一點就被用到電影裡了。日本人占領北京之後大約半年，楊小樓就去世了，是不是這個影響了梅蘭芳後來的表現，很難說。

 

《霸王別姬》裡專門還有一段描述程蝶衣戒煙的過程，其實演員抽大煙是個很普遍的現象，跟現在常提到的演藝圈裡嗑藥一樣。大清朝開始倒霉就是因為這抽大煙，咱們看到電影裡虎門銷煙那個場景，撬開一個大木箱，倒出來黑乎乎的小孩腦袋大小的圓球，那就是印度產的煙土，一般叫大土，或人頭土，一斤多一個。電影畫面有些不專業，因為這些煙土都是有包裝紙的，咱們是看不到那些黑呼呼的大頭。另外設想一下林則徐辦禁煙的這個過程，我總覺得電影的描寫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這個事件好像是清朝第一次對外的涉及經濟糾紛，無舊例可循，當時以天朝辦事的那種方式和西方是怎麼也沒法接軌的。後來禁煙失敗，國內的需求又很巨大，於是全國各地都自己種煙，隨之抽煙的花樣也是層出不窮。

 

新中國成立之後在禁煙這一塊是相當徹底的，只有極少數極少數特批的還能抽大煙，其中就有馬連良。幾十年來許多人對馬連良是情有獨鍾，大多因為他的藝術成就。馬連良是正經的科班，富連成的“連”字輩兒，譚老闆之後“生”這一塊大概他就是拔頭份兒了。老馬對京劇表演藝術的貢獻除了他自己展示的內容，他還特別強調舞台上的整體效果。以前大家去看戲都是衝着角兒的，而老馬進而要求出場的所有成員都得盡心盡力，使得紅花綠葉相得益彰。他有個“三白”的說法，就是“衣領白，水袖白，靴底白”，這個也和他的回民習俗有很大相關。《京劇》這部系列片裡關於這個部分的解說有點冒了，裡邊用了“三白一棵菜”，而解釋一棵菜是像支楞的菜一樣精神。其實，老馬的“一棵菜”本意是一顆白菜，白菜是包心兒的，舞台上的一棵菜就是所有表演者渾然一體，主角和配角相得益彰。這部分解說詞的疏漏算是一個小小的遺憾吧，下回找我啊。

 

老馬為人詬病的事情很多，像什麼主動給偽滿演出，到給志願軍演出時候還要錢，等等。當初要解放的時候，他往香港跑，圖什麼呢？有些大佬在解放前夕跑到上海香港什麼的，那就是待價而沽，後來基本上都沽了個好價錢，比如桂老。老馬在香港，沒啥進項，然後國共雙方都跟他談，國軍的條件是來了以後要勞軍，不許抽大煙，我們給你還債。共軍的條件就是沒條件，回來就好。於是，老馬就回來了，現在看來也說不清楚老馬回來是合適啊還是不合適。

 

老馬在生活作風這方面沒出什麼亂子，一方面歸功於穆斯林教義，一方面歸功於賢內助。當初汪偽政權的時候，老馬去南京演出，有個叫筱玲紅的，小有名氣，她還想更上層樓，要拜老馬為師。老馬腦瓜子一熱就答應了，然後筱玲紅要跟着老馬去北京，老馬夫人不幹了，堅決不允許，結果這事兒就黃了。後來，復興銀行的董事長孫曜東“以筱玲紅進周佛海，別營公館，金屋藏嬌。”然，周之大婦楊淑惠聽說之後，嘿嘿，有八卦了。周佛海楊淑慧都是我黨早期的元老了，解決這種問題自然是不同凡響。一種說法是楊淑慧帶入打上門去，澆了孫曜東一頭大糞。還有個說法是楊淑慧出巨金使白相人勾引筱玲紅，某夕，待此二人正欲共赴巫山，楊淑惠帶着周佛海破門而入，這不是掃黃呢，而是用事實教育了周佛海：“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古訓啊。。。

 

楊淑惠棒打筱玲紅之後，“錄坤伶白玉薇為寄女，以為羈縻”。看見了吧，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再說這孫曜東，真不是什麼好東西，淨幹這“牽線搭橋”的勾當。張伯駒跟潘素能成了，也是他幹的，這還算是正面人物吶。改革開放之後孫某還到處接受採訪，侃侃而談那些當年的那些破事兒。

 

 

扯遠了，還是回來說京劇。說到頭，京劇的火勁兒早已經過去了，可那個腔調韻味，那個身段亮相，還是根植在眾多戲迷中間。即使現在到北京的公園裡，一定會看到有那麼幾個人自拉自唱自娛自樂的場景，那份陶然，那份自得，算是殘留了一點京味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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